【黄河故事】黄河背锅儿大娘
发布时间:
2019-11-04
【黄河故事】黄河背锅儿大娘
在家乡,都称呼伯母为娘。大娘就是我的大伯母。
父亲和大伯是堂兄弟,但他们的父亲是孪生的亲兄弟,所以,我父辈们的排行就按亲兄弟一样按长幼依序排列。大爷爷养育了大伯和四叔两个儿子,爷爷的膝下有二伯、父亲和五叔三个儿子。
爷爷弟兄俩成年分家后,共同住在一个不算很大但还宽敞的四合院,种的地有几十亩。在民国初年,算是不错的家境了。
然而,人生无常,大爷爷竟无端地吸食上了鸦片,把自家黄河边上的土地卖掉了不少,一家人的生活从此陷入了困顿。及至大伯到了婚娶的年龄,大爷爷已无力为他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,只能托人在邻村为大伯说下了一个驼背的姑娘。这个驼背的姑娘就是我的大娘。
驼背,在农村还有一个十分不好听的称谓,叫背锅儿。识文断字的大伯年轻气盛,无法面对这么一个身有残疾又不识字的妻子,更无法忍受人前背后的指指戳戳和窃窃私语。新婚不久,身强力壮的大伯就负气出走,逃向了外面的世界。
自我记事起,大娘就是一个头发花白五六十岁的老太太,终日都佝偻着矮小瘦弱的身子,一双小脚,即使快步小跑起来,也不如别人走得快。大娘的声音清脆洪亮,尚在拐角还看不见的地方,已能听到她和路人邻居们乐呵呵的招呼声。听到大娘的声音,就有人会看着我说:你背锅儿娘来了。
母亲是不准我叫老人家背锅儿娘的,只许我叫大娘或娘。大娘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样每日里下地上工挣工分,田间的活儿,大娘都和别人一样去做,也许没有别人做得快做得多,但她都是尽力去做。
每隔三几天,一个人吃过晚饭,大娘都会摸着漆黑来到我家,请母亲给她记工分,大娘的工分本平时就放在我家里。锄地,追肥,剔苗,栽红薯,摘棉花……待我上学之后,就经常由我给大娘记工分。
大娘曾经养过一只小羊羔。小羊羔长大之后,便不许社员们自家养了,都要圈进生产队的羊圈里,由生产队的牧羊人统一放牧饲养。每每看到走过的羊群,大娘都能认出自己的羊,在路边咩咩地喊两声,那羊居然会跑过来亲昵地在大娘的腿上蹭蹭,然后再咩咩地叫着钻进羊群里为大娘挣工分。
大娘住在分家时分给大伯的院子,大门里面种着一棵石榴树。偌大的三间上房屋里就住着大娘一个人,大娘一个人在这里挑水洗衣、生火做饭、劳作起居。
我经常到大娘家里玩,大娘也也乐得让孩子们到她的院子里玩耍嬉闹。我们在大娘的院子和屋子里跑来躲去捉迷藏,嘻嘻哈哈的欢叫经常逗引起大娘爽朗的笑声,寂寞冷清的小院里因此充盈了生机。大娘从屋里拿出别人孝敬她,自己却舍不得吃的糖果饼干分食给我们,表达她对我们的喜爱和奖赏。
“花米团儿,花米团儿,又好吃来又好玩儿,又能哄小孩儿。”每当村头响起拨浪鼓伴随的货郎叫卖声,我就会一溜儿风似的跑进大娘的院子里,逐个搜寻院子里墙洞。墙洞里有大娘梳头梳下来的头发,那是大娘特意为侄儿们藏起来的头发。每天梳下来的头发,大娘都不会随手扔掉,而是缠在手指上搓成一个小卷儿,一小卷儿一小卷儿地收集起来塞进墙洞里,待我们去货郎那里换花米团儿。
儿时的我只知有大娘,不知有大伯。直到有一天,大娘的小院里来了兰姐。兰姐在武汉工作,是大伯的女儿,从缅甸回来的归国华侨。这时,我知道了大伯另有家庭,一家人生活在缅甸。对家乡的人来说,缅甸是外国,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度,是两个字的概念。大伯怎么就到了遥远的缅甸?我很好奇,但不知道,大人们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议论这些。特殊的年代里,家里有人在外国是很忌讳的。
兰姐个子不高,圆脸,忽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,说着一口不同于家乡话的南方话,和我们一样,毫不生疏地叫着大娘或娘。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漂亮女儿,大娘喜出望外,逢人便说自己的女儿回来了,兰对自己多好多好。
之后,每年的春节,兰姐都会不远千里,回到家乡和大娘一起过年。回来的时候,兰姐提着的大包小包里,装满了带给大娘的糖果、点心、衣物……甚至家乡没有的香肠、年糕和莲藕。兰姐和大娘一起扫院子、贴春联、放鞭炮、包饺子,一起进进出出,一起走亲访友,一起欢天喜地。春节,是大娘最幸福的日子。
后来,兰姐结婚有了孩子,大娘就到武汉帮着带外孙。再后来,兰姐一家定居香港,大娘又跟到香港,帮着带外孙女。孙辈们长大后,兰姐想让大娘一起定居香港,但大娘思念故土,执意要叶落归根,又一个人回到了家乡的院子里。为此,孩子们放假的时候,兰姐还会带着两个孩子从香港回到家乡看望大娘。
一九八九年的金秋时节,大娘的小院里又来了一位客人。不辞而别几十年后,大伯辗转万里,归心似箭,飞机、火车、汽车一路奔波,终于回到了故乡,走进了本属于他的小院,走到了曾经的新婚妻子面前。我不在现场,不知道现场曾经发生过什么,不知道两位都已经年逾古稀的老人,是怎么相见的。只是看到后来的报道说,大伯回到家乡做了两件令人难忘的事,一件是走到黄河边上抓起一把家乡的黄土捂进嘴里吞进了肚里,一件是走到大娘的面前深施一礼,表达自己衷心的歉疚。
当年,离家出走后,大伯在乱世中漂泊闯荡,加入了抗日远征军的队伍并开赴缅甸战场。大伯在队伍上成为了汽车兵,常年冒着枪林弹雨,在滇缅公路上来往穿梭。远征军兵败缅甸后,大伯被阻滞在了中缅边境的崇山峻岭中,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困苦生活。期间,大伯结识了一位云南的女子结婚成家。凭着中国人的吃苦耐劳和聪明才智,大伯带领一家人艰苦创业,最终走出深山,扎根在缅甸中部的古都曼德勒。
多少年多少次,大伯都想着盼着能早日回到生他养他的家乡,但在国共对峙的年代,作为一个国民党的老兵,谈何容易?只是在改革开放十几年后,才得到了政策的允许。这一次回到故乡,大伯还只是以一个普通老华侨的身份。之后,大伯还带着儿子和孙子数次回到家乡认祖省亲,都是以普通华侨的身份。
一直到了二十年后的二〇〇九年六月,在政府的支持下,相关社会团体组织了隆重的“老兵回家”活动,大伯和存世不多的几位远征军老兵才得以英雄的身份荣归故里,并被赋予“国家英雄 洛阳之宝”的称谓。其时,大伯已是91岁高龄的老者,岁月的沧桑、战争的残酷、流离的苦难、创业的艰辛,在大伯的脸上都已化作了平淡和微笑,都已成为他生命履历中的财富和功勋。
这是大伯最后一次回到家乡。而这时,大娘已经溘然长逝十几年。
在有生之年,大娘再次见到了大伯,却没有见到英雄的大伯,见到了只身还乡的大伯,却没有见到众人簇拥的大伯,见到了风尘仆仆心怀歉疚的大伯,却没有见到胸佩奖章和红花的大伯。如果真的有在天之灵,不知大娘是否会真的原谅不辞而别的大伯,是否会为国家英雄的大伯感到骄傲和自豪。
以大娘爽朗的性格,悲悲喜喜之中,她也许早已释然,早已原谅大伯的不辞而别,她也一定会为国家英雄的大伯感到骄傲和自豪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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